杨青林在乡人民政府有间办公室，就是张文榜用过的那一间，他作过一些调整，却很少利用，他的办公室在田头，在农家的茅草屋里，在沟港与湖里的双飞燕上，甚至在他自己的膝盖上。有时，他在路上遇到农民或干部，请他写张通知，或者开个介绍信，他便蹲下来，从怀里掏出笔记本，搁在膝盖上写起来。他把要写的字写完了，将笔记本上的那页纸撕下来，递给了那人，他的公事也就办完了。柳林垸算得是大垸，方圆二十里，在这宽阔的地面，随时都能见到他那佝偻的瘦削的身影。他常常饿着肚皮跑路，饮食不及时，有时熬夜，感到胸间作呕，嘴里吐酸水。柳林镇卫生院一位医生硬拖着他去检查了一下身体，听了他的叙述，诊断为患有严重的胃病。他这胃病是在劳改农场得的，两年来又发展了。刘丽君知道他有这个毛病，遇到他到代收店办事，总要留他吃饭，亲手替他熬钵汤，或者蒸碗鸡蛋。今天杨青林又到了代收店，正好碰上店里打牙祭。因为卜桂香把大篷船挂在小舅子的机帆船尾巴上，干干净净把存货出空了，店里的人欢天喜地，争着把这事告诉了他。他的心里也特别高兴。厨房里的大司务把上月的伙食尾子提出来，买回了一大块猪肉，烧了毛氏红烧肉。又煮了一大钵子黄咬骨鱼，鱼汤里氽入煎得两面黄的嫩豆腐，特别对杨青林的胃口。大家都吃得香喷喷的、饱饱的。吃过饭后，小会计给每人发了两张票，请大家到电影院看印度故事片《流浪者》。这个电影的情节很动人，歌子也很好听，过去在镇上放映，只准放一场，弄得许多人没有看到。代收店的职工接到票后都高兴得跳起来。不过大司务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每个人发两张票？会计回答说：“是经理的意思，可以陪爱人去看。”大司务问：“没有结婚的呢？”会计回答道：“可以陪朋友看。”大司务便顶撞她：“没有朋友的呢？像你和经理两位，都还没有朋友，怎么办？”十八岁的女会计却一点也不放让，她大声回答道：“我没有朋友，不要紧，马上去找一个好了！”说得大家都笑弯了腰子。因为经理过去有过创伤，大家没有再跟她开玩笑。其实今天她不是没有办法推销掉她的那张票，她可以邀请杨青林同去看，但是刚才有人扯到爱人与朋友上头，她便不好把票送给杨青林了。杨青林和她难道不能算朋友？不过他们这种朋友和刚才大司务跟小会计说的朋友的性质不同。
杨青林望着刘丽君那忙碌的身影，心想应当让她去轻松一下子，甚至由自己陪她去看这场戏也无妨，但是今晚他来找她，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跟她商量，他还不得不请她放弃这次看戏的机会。
在大家的笑声中，天已渐渐地黑下来，电影快开演了，代收店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杨青林却还不肯走，他弓着背，静静地坐在粗木制作的条凳上，使刘丽君不免有点恐慌，她以为杨青林真要陪她去看场戏。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闲言碎语，她也听到了一些，她虽然不紧张，却也不像杨青林那么坦然。她毕竟是个女人，而且过的是寡居的生活，尽管她跟杨青林的关系很纯洁，平时很少工作以外的谈吐，但她的心里也曾闪过这样的念头，要是能跟这个人生活在一起，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她首先想到的是会使感情执着的朱惠兰特别伤心。她清楚地记得，杨青林还在监狱里蹲着，“四人帮”没有垮台，当时年龄尚小的惠兰经常跑来找她，伏在她的膝盖上，要她讲述杨青林的故事。杨青林的故事讲完了，还填不满朱惠兰的欲望，她不得不编造一些，而她编织芦苇制品的本领高强，编造故事的水平不高，编着编着就没有词了，或者露馅了。就是这种漏洞百出的故事，朱惠兰也喜欢听，只要是有关杨青林的种种，她都喜欢听。久而久之，刘丽君惊讶地发现，原来天地间还有这样一种爱情，它们是没来由的、自然的，不夹杂任何世俗的条件。她对这种爱情感到稀奇，却也十分钦佩。三中全会以后，各类冤案得到平反，杨青林出狱了，真挚的爱情应当得到补偿，谁知事与愿违，始终得不到回应。最早因为有位王杏花，那也是一段使人难忘的恋情，王杏花的事情过去了，不知为什么，历来行事果断的老同学依旧犹疑不决。她亲眼看到这种爱情的萌芽与发展，以及何等执着，使它的主人公受苦，她又怎么能成为破坏这种爱情的人？不要说自己除了事业，其他情感已形同死灰，再也没有人能激起她的感情上的波澜，就是杨青林能激起这种波澜，能给她带来无比的幸福，于情于理，她也不能往这条路上走。
刘丽君的心潮翻滚，不能抑制，使她没有听清杨青林的说话。杨青林笑道：“今天晚上，你不要去看戏了，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商量。”他说了两遍，刘丽君没有回答。杨青林发现她没有听清楚，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刘丽君才转过神来，听清了他的话，忙点点头，粲然一笑，在她的笑容里，显现出当年的美丽。两年以来，虽然很忙碌很辛苦，由于注入了活力，她重新获得了青春。她的性格开朗了，笑声也多了，身躯逐渐丰满，脸庞恢复了红润，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显得更加灵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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