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林听人说过，自从那天在烂泥湖芦苇场跟刘丽君相遇以后，卜槐香又曾找过她几次，但是他得到的是冷淡的回应。刘丽君还告诉他，她的心已经冷了，要她重新和他相好是不可能的。卜槐香失魂落魄地过了半年，急坏了唯一对他没有恶感的嫂嫂端姑娘。端姑娘听信了卜桂香的分析，说竹筒子兄弟没有缘，刘丽君与杨青林是蛮好的一对，她想让卜槐香死了这条心，替他跟自己的满妹拉纤没有结果，便又替他在别的大垸物色了一个妹子。那姑娘和端姑娘是姨表亲，不晓得她捆过未婚妻，批斗过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她一见这个武高武大的汉子，觉得他有一种威慑力量，完全征服了自己，便当场表态了。但卜槐香迟迟不肯表态，害得端姑娘好久不敢到姨妈家去，因为她不知如何答复人家的话。
杨青林的心是细的，他发现卜槐香的心里还刻着刘丽君，那早年的爱情火焰，竟然难得熄灭。虽然经过这样多的挫折，又得到了绝情的回答，他还是不能把她从自己心中抹掉。现在他已经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了，虽然还看小人书，喜欢跟一班伢伢们玩耍，也还常常说些牛都踩不烂的混账话，但是他已不再像过去一样粗鲁，那竹筒子脾气，也慢慢在改了。他有时半夜从床上坐起，用拳头擂响厚实的胸脯，脑海里甚至蹦出这样的念头：刘丽君对于自己的冷淡，是对他过去幼稚行为的惩罚。近来杨青林常常有这样的想法，如何设法打破两个老同学之间的僵局，在他们之间，重新搭起那座感情的桥梁。
待代收店的人走尽了，两人移坐到吃饭的八仙桌两旁，隔着桌面子细细地谈讲。杨青林向刘丽君讲述自己的想法，不过不是有关感情的想法，而是农村改革方面的想法。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以后，捆绑着农民手脚的绳索解开了，他们的劳动技能充分利用，劳动热情也空前高涨，土地是慷慨的，只要辛勤耕耘，就会提供丰盛的果实，短短两年，由短衣少食变得余粮囤积在家，农副产品卖不出去。在农村工作者面前，又摆着一个新的课题，如何将流通渠道疏通，使农村的货物与工业产品通畅地交流。如果农民手中积压的农产品卖不出去，他们急需的实用价廉的商品买不进来，那就会影响他们的生产，影响他们的积极性。代收店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开张的，它解决了附近农民的困难，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但是代收店有它的局限性，一是资金不足，不能扩大收购范围，二是人手单薄，无力直接进行销售。而这些缺憾，供销社没有，但农民却不愿意上他们那儿去！
两人都经常出入供销社，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那里的人都懒洋洋的，一边上班，一边嗑葵花子、喝浓茶、打毛线，或者扯起喉咙交流街巷新闻。柜台子后面常常传来他们的斥骂声，不是怪农民挑精选肥打不定主意，就是嫌他们笨手笨脚掏票子掏慢了。因为活动范围狭窄，不见阳光，又不节食，他们变得肥胖白皙。坐在高台上的女会计，肥得像罗汉，她曾托人到长沙买回二尺八寸腰围的裤子，穿到身上还嫌紧了。营业大楼后面有一幢办公楼，那里的人较规矩，他们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一杯雨前茶，一张报纸，可以消磨一上午，如果有个熟人进屋，还可以天南地北神侃一气。年轻人的心里早盘算好了，在办公室熬上两年，弄个股长或副股长当当，就挪到下属门市部当经理，在经理任职期间，物色一名漂亮营业员做堂客，这样有两份固定工资，一对铁饭碗，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年纪大的人盘算不同，他们的生育高峰期碰上三年经济困难或“文化大革命”，那时没有人抓计划生育，敞开肚皮生，一般都有四五个男伢或女伢，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伢儿当时读不好书，不能继续深造，做父母的不省心，“爷痛报应崽”，越是不成材的儿女越叫人心痛。他们的肚里早有一本账，尽早争取退休或提前退休，把位置让给自己的儿女。现在有一个时髦名词，叫作顶职招工，那就是说他们的职务跟清朝的王爷和美国的警察一样，可以世袭罔替。自从有了这个出路以后，坐在办公室的藤椅里的中年人或老年人，都有了既定目标，成了正在办理退休手续或准备办理退休手续的人。他们的心情是闲适的，态度是平和的，心中早已变得空空洞洞，好像已经走完了人生的旅程，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得过且过，谁也不愿破坏这种平静的生活。至于僧多粥少，难免同室操戈，那是后话。
对比供销社的现状，代收店却盛况空前，店前农民排成长队，铺房货物堆积如山。平时大司务三请四催，营业员才去吃饭，扒完饭顾不上洗脸，又赶往前面柜台，把另外一拨人换下来吃饭。只有今天算是例外，从从容容地会餐，嘻嘻哈哈地谈笑。不过还有人提出异议，说卜桂香把钱带回来了，可以放手进货，不应该这样早关板子！刘丽君很欣赏他们的积极性，注意坚持劳逸结合。她认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因实行了“以资带劳”的办法；每个职工都是代收店的主人，代收店的兴衰，关系到自己的利益，他们的积极性是持久的，不需要过多的催促。她把这个经验总结出来，杨青林听了频频点头。自从开辟芦苇制品这条蹊径以来，他便欣赏刘丽君的聪慧，她不仅具有把握机遇的锐敏，又有巧于实干的能耐。他那改革供销社体制的设想得到了刘耀的支持，却又遭到县财贸办的反对，不过因为第一书记有批示，他们不敢公开反对罢了。如今他已征得张文榜的同意，搭起了一个工作班子，明天就要进场了。但他毕竟没有抓过财贸，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今晚听了刘丽君的分析，觉得她抓到了要害。他想应当从落实股权入手，把农民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使他们成为供销社的主人，才能把供销社办好。当他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感到踏实多了，他想代收店的经验与俞春生带回的四川大竹县供销社改革的经验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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