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下来了，那两岸的灯火像繁星，汽船靠近东岸航行，很快驶近了市区，市区的灯火更加密集，一片灿烂辉煌。汽船缓慢地驶入正在扩建的长沙港，稳稳地停泊在一长串客轮与货轮之间。
县农科所的副所长没有陪老师上长沙，他也只送到了码头，送别吴教授以后，他感到惆怅，依依不舍之情，使他一时不能平静，他又踅进码头附近的邮电所，拍了封电报给农学院办公室的一位老同学，向他报告了吴教授的归期。柳林镇的邮电所不能直接拍发电报，他们得用电话转报县邮电局，再由那里将电报转拍出去，时间一般比直接拍发要晚一点，但是并不误事，当吴教授由王桂生陪着走上码头，便看见出口处站着学院的小车司机老葛。老葛大叫一声吴教授，把老人吓了一跳。平时他自奉菲薄，从来不搞特殊，不要小车，他听小车司机说是专程来接他的，便连说不必不必，但是车子已经开过河了，它就停在航运站门前，他也只好坐上去。他又坚持把王桂生拉上同坐，又一次邀请他到家里玩两天。王桂生说有紧急事要办，谢绝了他的邀请，答应以后一定来看望他和唐主任。临江饭店离航运码头不远，不一会儿，王桂生请司机把车停一停，他就在路旁下了车。
王桂生摇手送走吴教授以后，痴痴地站在临江饭店门口出神，这时在他面前仿佛出现了唐元贞的面孔。唐元贞出任柳林镇供销社主任以后，对这位年轻干练的门市部经理特别器重，两人经常在一起为算账熬夜。有时工作时间长，夜深了，唐元贞就替他煮一碗桂圆鸡蛋或甜酒冲蛋，那时他的爱人还没有调来镇上，他还住在办公室楼上。一个盛夏的夜晚，气温急速上升，他们穿着薄薄的衣衫，正在一块儿赶造一个报表。他伏在桌上拨算盘，唐元贞站在他身后指点，突然，他感到有只手捏着他的肩膀，不禁转头一望，看见的是甜甜的笑脸。他的身上开始发麻，手指儿不听使唤，那几笔简单的数字，总经不起复算。他还在硬着头皮拨算，只见从旁又伸出一只白手，把那几排算盘珠子拂乱了。从那夜以后，他便把自己拴在唐元贞的裤腰带上。唐元贞将他视为知己，更加信任，他也尽心尽力，从不懈怠，虽然他发现她跟罗富庭与袁大头的关系暧昧，也不敢计较。
唐元贞与罗富庭的东窗事发，他们两人联手导演的喜剧变成了丑剧和闹剧，接着罗四拐子一案被揭露，罗富庭垮了，她也无法在柳林镇立足。她没有张文榜的资格，也没有他那种过硬的背景。张文榜在烂泥湖跌了一跤后，就把屁股一拍，丢下一份由马秘书连夜赶出来的检讨，经县委组织部江副部长照应，转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学满半年回来，江副部长的副字去掉了，他又被分派到县供销社当一把手。唐元贞一时找不到机会，就只好装病，住进了长沙马王堆医院，在住院期间，又依赖那与生俱来的本能，改变了境况。她像洞庭湖上的渔夫，用细密的网子，罩住大鱼。自从当上教授夫人以后，她又成了一位受人尊敬的女子。虽然她被停止了党籍，也并不懊恼，等到户口上好以后，就派人到柳林镇搬家。她嘱咐那人只要细软，其余家具全部送到王经理家里。王桂生收到这些礼品，曾经难过了几天，由于他在县里地位很低，对她爱莫能助，一直心存愧疚。十天以前在长沙重见，不说多么快乐，他发现她的日子过得舒坦，不仅养得又白又胖，容颜也年轻多了。今天他又遇着她的丈夫，发现他顶和善，不像那些喜欢摆架子的大知识分子。他想她所以嫁给这个老倌子，无非是想找块踏脚石，帮她渡过这条港，现在港已渡过来了，好日子像树叶儿一样多了。他正站在门前想着，忽然觉得被人重重一拍，他转脸一看，不禁欢叫起来，原来拍他肩膀的就是打电话叫他速来的人。
这人就是刘斌，原柳林乡综合厂厂长，最近柳林综合厂变成了县综合厂，厂址虽然还在柳林镇，招牌却换了。县经委王主任一改从前的作风，动作出奇地快，乘龙快婿还未进家门，收回综合厂的公文已到了杨青林手里。他不得不解散刚刚组建的审计组，把他们收缴的账簿全部退回了厂里。刘斌的速度更快，当他得知经委的公文已经发出，他就把预先订制的厂牌挂到了厂门口。新厂牌比旧厂牌宽一尺长五尺，字上还涂了层金粉。他那冠以县综合厂厂长头衔的新名片也早印就了，于是他将它们放在一只精美的名片盒里，见到熟悉或不熟悉的客人，都敬奉一枚。
此时他心情舒畅，手臂箍着王桂生，把他推进了临江饭店。他一边走着一边笑道：“你们真正有缘，早半个钟点，唐元贞就到了这里，好像预先约好了似的！”王桂生心中一喜，脸上却没有表露，他跟唐元贞的关系，始终是隐蔽的，自以为别人不晓得。谁知草头司令并非草包，早就心中有数，他哈哈大笑起来，用手又把他的肩膀重重一拍，咧开阔嘴笑道：“她如今正坐在罗彩元房里，等会儿我叫彩元出来，你们好好叙叙，晚上我做东，大家乐一乐！”王桂生张了张嘴，还想辩解几句，却见刘斌做了一个猥亵的手势，好像在说：“别在我面前装蒜了，这柳林垸的地面，哪一件事能瞒得住我？”王桂生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陪着他干笑了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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