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级干部会只开了一下午，却搞了一次大会餐，从柳林生产队搞来的鱼大都是当晚打上来的鲜鱼，经过公社食堂大师傅制作（碰上这样的场合，他们还要把镇子上柳林饭店两位老师傅请来帮忙），那鲜美的滋味就不用说了。还有从其他生产队调来的鸡鸭，做了几大碗，加上从供销社要来的酒，香喷喷地摆了十桌。等到三级干部会散了，八个生产大队的支书和五十多个生产队的队长都吃得醉醺醺的，走起路来也感到摇摇晃晃。他们带着公社张书记的指示，准备动员民工去挖河。张书记认为，如果这一工程胜利结束，就在全县打响了头炮。各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队长也觉得很高兴，因为这毕竟是全公社的一项大成绩，尽管被拿走鱼肉和鸡鸭的生产队的队长有点心神不定，因为下面的群众已经有些不稳定，他们有的人已经说出很难听的话来，但是队长们还是受到了鼓舞，高高兴兴地吃完了这餐饭。
在互相敬酒和猜拳的闹声中，罗富庭没有忘记杨青林回来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对他来说，不能说是一件小事。他觑个空子，走去和张书记说了几句话，请示对新回来的杨青林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最近根据上级指示，张书记虽然把主要精力放在挖河上，但他对平反冤假错案，也还是卖劲的。“四人帮”打倒后，县里便提出了杨青林的问题，后来因为政法部门认为他不仅骂了“四人帮”，而且还有攻击毛主席的言论，他们把这一案件拖了一段时间，直到上面又有了一些指示，明确规定哪些话算恶毒攻击，哪些是正常发表意见，这样政法部门顶不住了。看过这类文件，张文榜也觉得自己在这上面应抓紧，他叫公社马秘书写了一份报告，送到政法部门，请求迅速清理这个案件，因此当他听见杨青林已经回来，他非常高兴。他忙对罗富庭道：“今晚你回去告诉一下青林同志，请他明早到公社来一趟，我想在去烂泥湖前和他见一面。”一听张文榜的口气，罗富庭便立即感觉到了，这次杨青林的案件是完全平反了，公社过去对于他的揭露和批判，都是错误的，这样杨青林不但会恢复党籍，保不住还会官复原职。由于他过去通过罗四曾经提出要枪决杨青林，和杨青林结下了冤仇，如果杨青林官复原职，自己在他手下工作，将来肯定会吃苦头，因此当他离开张书记回到饭桌上以后，他没有刚才那份高兴劲了。他酒也不想吃，匆匆忙忙扒进两口饭，就离开了公社，他急忙赶回来，想趁天色还早，到杨青林家去一趟，去主动看看他，以便多少消除一些以往的隔阂。
当罗富庭走到杨青林那座茅屋前，听见里面笑语喧哗，好像全队的人都在这里集合一样，他跨进门槛，果然看见堂屋里坐满了人。罗富庭的家也在柳林生产队，屋里坐的人他都认识，其中有爱说话的冷满爹，有吊儿郎当的凹花生，有不安心农村工作的知识青年宋明，还有生产队会计朱利生的堂客青妹子。刚才这些人正在议论今天早上公社来人收鱼的事，据刚打镇上回来的凹花生报告，他中午在镇上碰见饭店两个老师傅，见他们匆匆忙忙赶到公社去，便知道他们是去替干部老爷办筵席的。他说这倒好，社员在这数九寒天，起半夜睡五更到湖里捞来的几斤鱼，一转眼就白白被公社拿去了，以后再叫他到湖里打鱼，就是打死他也不会去！凹花生是个出名的调皮鬼，同时也是个懒汉，平时冷满爹有点看不起他，但是他这几句话，却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冷满爹今早从湖边回来，足足躺了半天，他什么事也没有做，但他到底是个闲不住的人，躺到下午，他又爬起来，劈了几根竹子，开始制花篮子。他制的花篮子不准备自己用，眼看劳动果实白白被人拿走掉，他的心也冷了，不想再去冒那刺骨的寒风捞鱼了，他有一手很好的编制手艺，想编几只捕鱼的花篮，挑到镇上去卖掉，去换回几角买盐和火柴的钱。吃过晚饭，他想起应该去看看杨青林，便邀着宋明，一起到杨青林家来了。
大家正说得热闹，忽然看见罗富庭走进屋里来，便一齐闭上了嘴，谁也不再说话了。首先是凹花生推说家里有事，最早溜了。接着冷满爹咳嗽了两声，把几句说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也起身告辞了。冷满爹一走，宋明也坐不住，也跟着走了。青妹子是个最讲礼信的堂客，她看见这种场面，有些过意不去，跟罗富庭搭讪了几句，但她讲了两句，便觉得没话好说，也很快走了。这里只剩下罗富庭和杨青林。
这两个人最后一次相会，是在批斗会上。那天罗富庭刚刚解放，坐在主席台上，罗四拐子在扩音器前历数了杨青林很多罪行，强烈要求对他执行枪决，罗富庭坐在上面也是举了手的。但历史是最爱嘲弄人的，过去接受审判的杨青林虽然显得老了，但他的心情好像很好，脸上笑嘻嘻的，他伸过一双由于干多了重活而显得十分粗糙的手，跟客人握了握。而罗富庭这面，却好像自己在接受审判，心里很不自在，他连忙拉着杨青林伸过来的手，紧紧握着，并且还摇了几摇，显得很尴尬地笑道：“青林同志，你回来了，这几年你受苦了！”杨青林笑道：“看起来可怕，但是到了那个地步，也无所谓了。皮肉受了些苦，但还是挺过来了，你看我不是还很好的吗？”罗富庭仔细看了看他，不禁道：“青林同志，你老多了，头发都白了，这几年实在太委屈你了！”杨青林笑道：“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除了一些阴谋家野心家，谁没有受过一点委屈？许多人把命丢了，我还算运气，活着回来了，看起来，还能干几年工作。”听杨青林的口气，他对自己所受的委屈，并不怎么计较，这倒使压在罗富庭心里的石头减轻了几斤。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忙笑道：“你还是那个老脾气，只想到干工作，如今中央明确提出了新时期的总任务，要一心一意搞四化，今后有的是工作做。公社张书记叫我告诉你，请你明早到公社去一趟，他想跟你见见面，可能要和你商量今后做什么工作。”罗富庭又试探着说：“‘文化大革命’中三突上去的公社书记被撤下来了，张书记官复了原职，你原来那个公社副书记和副主任的位子，如今还空着的。”杨青林笑道：“你看我还干得了原来那工作吗？”罗富庭道：“干得了，干得了，怎么干不了？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严峻考验，就是调到哪个公社去当第一把手，也是干得了的！”这倒是罗富庭的心里话，如果能把杨青林安排在其他公社，就是升他一级，他也举双手赞成，因为虽然他杨青林对他态度很正常，并不计较过去曾经揭发批判他的事情，但他觉得由于有那么一段，将来总还免不了有些麻纱，不在一起工作，总比在一起工作好。他听见杨青林笑道：“老罗，你这话不对，我离开了八年，很多情况都不熟悉了，‘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一些工作方法，现在肯定有许多不适用，我现在的水平，据我自己看，当个生产队长还差不多。”罗富庭听了，大吃一惊，他叫道：“当个生产队长？一个堂堂的公社副书记，怎么能当个生产队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有错误，还要留个尾巴？杨青林同志，你应该有信心，据我看，你的问题应该彻底平反，不应当留尾巴！”罗富庭的这个结论是从他跟张书记谈话后得出来的，他摸透了张书记的脾性，上级没有做出决定的事情，他决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听见杨青林回来后那样高兴，那样急于要见到他，便使罗富庭清楚地感觉到，杨青林的问题是全部平反的问题，不会留什么尾巴，这样他便预先给杨青林打了这个包票，他想这样一说，至少也可消除一点他对自己过去的不良印象。杨青林却摇头道：“那位子如果空着，还让它空一段时间吧，这两天我看到一些事情，心里琢磨着，一切还得从头开始！”罗富庭不禁想，这八年折磨，把杨青林的棱角磨掉了，锐气也磨没了，他没有过去那种雄心壮志了，过去是只老虎，现在变成了猫。想到这里，罗富庭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心里想，这倒很好，如果是只猫，他就不必再担什么心，他又可以继续去做他的土皇帝，以后还不妨略施小计，把他拉拢过来，让他为自己服务。罗富庭笑了一阵后，问道：“你就拿这个意思跟张书记说？”杨青林道：“我就拿这个意思跟他说，如果还承认我是共产党员，就让我先到一个生产队去当一段时间的队长，如果你同意，我愿意回到本生产队当代理队长！今早上卜桂香进城去了，他不愿意当队长了，如果他目前不想管事，我可以代理他一段。”罗富庭道：“你是不是准备在这里蹲点，抓好一个队，解剖一个麻雀？这是过去行之有效的办法。”杨青林道：“也算是吧，我不想马上到上面去做事，想先在基层搞一段，了解一些情况再说，而且我觉得，对我自己，还得进行一次考试，看是不是还能做农村工作。”罗富庭听出杨青林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不是说着玩的，这样他便完全放心了，看来杨青林胸无大志，不是什么威胁了，这时他不禁高兴起来。他又大声笑道：“青林同志，你这种想法很好，我支持你，不过你这种想法，还得跟张书记说说，取得他的同意，如果他同意，叫他来个电话，告诉我，我就下通知，免去卜桂香生产队长的职务，任命你当队长。”杨青林一听忙道：“你不要下这种通知，队长还得让卜桂香当，因为队长是社员大会选举的，社员大会没有罢免他，不能随便撤他的职。如果他现在闹情绪，不肯理队上的事，我就暂时代理他一段，等他愿意管了，队长还是叫他当。”罗富庭道：“选不选举还不是一个样，如今报纸上尽在嚷嚷什么实行选举，其实很多人字都不识，觉悟又不高，搞得什么选举？要搞也是走过场。我看就这样决定了，不管你代理不代理，卜桂香的队长职务算撤定了，他支援公社修湖不积极，无故不参加公社三级干部会，连假也不请，带着会计进城办私事，就凭这两点，就可以撤他的职！要不是碍着卜副局长的面子，还应当开会斗争！”杨青林还想说几句什么，罗富庭不肯再听，他挥了挥手，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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