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富庭一走，坐在一旁一直在默默地绩麻的杨大妈问道：“伢儿，你这次回来，不走了？”杨青林走近娘，回答道：“娘，不走了，陪着娘过日子。”杨大妈把绩麻的手停下，说道：“伢儿，我不要你陪，你还是走吧，在这里，你吃过这样大的亏，差一点叫娘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这里是罗家天下，你斗不过他们，你刚才还说什么来，连公社也不去了，打算在他手下当一个生产队长？”杨青林道：“娘，是呀，昨天回来在堤上鸭棚里睡了一夜，和冷满爹谈了一宿话，今早又看到一些事情，我看，这农村工作中的毛病大着呢，我想先把我们生产队的情况搞清楚，进行些改革。如今群众生活真苦，心里也苦着呢！”杨大妈道：“罗富庭、罗四拐子他们当政，把大伙统得死死的，还能不苦？可是，伢儿，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变得了的，也不是靠你一个人变得了的，你还是离开这里，你要是怕我一人在这里不好过活，那就把我也带走，我们娘俩走得远远的，离开这鬼地方。比方说，我们到你那堂兄弟杨春林那里去，他还和你有联系吗？”说到杨春林，杨青林心里好像照进一片阳光，他的心立刻感到暖洋洋的。他道：“娘，有联系，有联系，在我出狱以前，她还托人送来一包衣裳，过去常常给我寄东西来。”杨大妈道：“这几年来，我还能活着，就搭帮两个人：一个是惠兰，她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好，平时细心地照看着我，每日的饭菜，都是她帮着弄的，她跟她那去世的娘一样，是一副菩萨心肠；另一个就是你那堂兄弟。你爹在世时，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一个堂兄弟，敢情是他听到你被判刑了，我没有依靠，他才寻上来，这真是位好人呀，他按月寄五块钱给我，过年过节还加倍，没有这点钱，我也活不到今天！伢儿，你就赶快写封信，告诉他我们娘俩要到他那儿去，要他替我们找个地方，你就对他说，干什么都行，只要再不见到罗家这些人，什么苦日子，我们都能过。”杨春林就是王杏花，这还只有杨青林自己知道。关于王杏花的事，他早应该告诉娘的，但是过去羞于出口，被判刑后当然不可能讲，现在是时候了，应当把这一切告诉娘了。但他一想，还是等他见到王杏花，把这些年来的事都弄明白了，再告诉娘不迟，那时王杏花跟自己一道回来，站在娘的面前，一切事情都能说得清楚。这时他耐心地去说服娘，请她尽管放心，既然自己曾经遭到那么大的打击，甚至几乎把性命也丢了，结果还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那就说明没有什么可怕的事了，如果再来一次这样的打击，他也能扛得住，何况如今世道变了，窃据中央要职的坏人已经挖出来了，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已经不可能了，因此尽可安心安意在家乡工作，在本乡本土过日子。他说有那样多熟悉和了解自己的乡亲，有那样多爱护自己的同志，只要自己是真心地为群众谋福利，群众会积极支持他的，这样，他更不应怕什么了。经他这样一说，杨大妈也清楚了，她觉得儿子说得很有道理。过去她总是按儿子的话去做的，从青林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让他持家主事，她觉得这伢儿心眼好，而且挺机灵。伢儿做的事情，她都认为是应该做的，是对的。
母子俩正这样商议着，只见从外面一阵风似的飞进来一个人。因为是在夜间，等她到面前，才看清楚，是惠兰。今天惠兰着实把自己打扮了一下，只见她穿了一套紧身棉袄，棉袄的罩衣上印了无数朵小兰花，那一对乌黑的发辫，梳得整整齐齐，发辫上打了一对蝴蝶结，结子是红的，油灯照着，显得很好看。她手上抱着一大摞衣裳，飞跑进来，把衣裳递给杨青林。杨青林一看，是自己早上换下来的破衣裳，现在已经洗净了，烘干了，那破烂的地方，也都补好了。杨青林接了衣裳，非常不好意思，他道：“这些衣裳，又脏又破，没法穿了，本来只配甩掉，却耽搁你这样多时间，把它洗得这样干净，还把破破烂烂的地方补起来，这真叫人过意不去。”惠兰道：“我也觉得这些衣裳太烂了，不好穿了，已托二哥进城时替你带两套新衣裳回来，但是这几件衣裳跟你坐了那么久的牢，丢掉也可惜，把它收在家里，留个纪念。”杨青林一听，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便忙走进房去，把它们小心地放进衣柜里。这时杨大妈早已停止绩麻，她把手招着道：“惠兰，过来。”惠兰走到她身边，杨大妈一把拉住她，用手摸着她的长辫子，疼爱地说：“惠兰，可惜你大妈看不见了，从我看到的你小时候的模样儿推想，如今一定长得更加好看了，你娘要是能过到今天，不知会怎样喜欢！”惠兰笑道：“大妈，你不就是我的娘，生我的娘不在了，见不着我了，但是你这个娘还在，就在身边。”杨大妈叹口气道：“我也看不见你，但是我摸得到，听得见，我只要听见你的脚步声，听见你说话儿，我就高兴。今天你青林哥回来了，他看得见你。”杨大妈听见杨青林从房间走出来的脚步声，她道，“青林，你代我看看，惠兰妹妹现在是什么样儿？”在微弱的豆油灯下，惠兰仰起红扑扑的脸庞，朝杨青林望去，那一对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好像在问：“怎么样，青林哥，我还不算丑吧？”杨青林注视了一会，只见这个在自己印象中还是很小的姑娘，如今已经完全成熟了，红红的脸庞显示出青春的艳丽，那印满兰花的罩衣更加衬出她那体形的美，高高的前胸使罩衣显得有点短了。杨青林连忙赞道：“兰妹妹出落得真好，不知将来哪家人家有福气，把兰妹妹讨了去。”惠兰听杨青林这样一说，把嘴唇翘起来，不依道：“青林哥，不准你说这种话！”杨大妈道：“惠兰，你知不知道，青林哥不走了。”惠兰道：“真的？”杨青林道：“是真的，我就住在家里，不离开了。”惠兰听了高兴得跳起来，拍着手叫道：“太好了，太好了！今早我听大妈说，青林哥可能要离开这里，我正着急呢，现在决定不走了，那太好了！”她又很认真地对杨青林讲，“青林哥，不要再到外头去做什么事了，更不要去做官，再大的官也没有我们翻泥巴的实在。”杨青林笑道：“想不到兰妹妹也看破了红尘，你这话我同意，不过我们不做官，党的工作还是要做。”惠兰的黑眼珠转了几转，想了一会，点了点头道：“青林哥的话，说得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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