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了，韩奇独自坐在会馆高层的平台顶上，东京湾的海风迎面吹来。远处，通体发亮的彩虹大桥与黑色的海水交相辉映，台场五彩缤纷的夜灯把这片海湾装饰得如同童话中的海底宫殿。在这科幻般的背景里，彩色城的摩天轮像一朵巨大的蓝白色凝固花火，静静的，美丽得令人窒息。
眼前虽是如此浪漫的美景，韩奇却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家乡。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思绪随风飘扬，飘回故乡的城市，飘回到亲人的身边。
幽兰的香气悄然而来，他睁开眼睛，发现美枝子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她刚刚洗了澡，穿着旅馆提供的素色浴衣，乌黑的长发在灯光下发出润泽的光芒，柔美如宁静之夜。两人并肩坐在平台上，默默看着台场美丽的夜景。
“你在想什么，韩奇君？”过了一会儿，美枝子启齿问。
“家，不知道为什么，晚上特别地想，想爸爸妈妈，想我的外公，想家乡的老街和热闹的城隍庙。”见美枝子没吭声，韩奇失笑道，“不好意思，你在笑话我吧？这可是男孩子不该有的多愁善感，但是，却是我现在真实的想法。”
“不，我理解你的心情。”美枝子认真地点点头。
韩奇望着璀璨的台场，叹了一口气，说：“东京虽美，但并不属于我。”
“就没想过融入这个城市，融入日本人的生活？比如和日本女孩交往之类的？”
“呃，现在只能想着怎样读好书，和女孩交往的事，可是一点没有想过。”
“当真？”
“……”
“你不回答，那就证明你心里是想过的。”美枝子掩嘴笑道。
韩奇把目光收回来，刚好与美枝子春水般的明眸对个正着，那种微妙的感觉让他怦然心动。
美枝子为什么会提起这个问题？难道，她在暗示我……但是，虽然自己喜欢她，却只能让这颗感情的种子深深埋入心底。因为毕业后，我毕竟还是想回到国内的，而国内的亲友会不会接受一个日本女孩，特别是对日本人有成见的外公？韩奇看着身边的女孩，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好想去中国呐！”美枝子抬头神往地望着夜空，“想去韩奇君的家乡看看。”
“如果来宁波，我当你的导游。”韩奇开心地笑道，“我带你去城隍庙吃小吃，到天童寺拜菩萨，去东钱湖划船，去开明街……开明街……”韩奇似乎想到什么，笑容在他嘴角凝住了。
“开明街上有什么？”美枝子追问道，但看到韩奇的表情，她困惑了，“怎么了？韩奇君？”
“没什么，只是一说到开明街，我又想起‘731’来了。”
“为什么把开明街和‘731’联系在一起？”美枝子不解地问。
“不说了，你已经很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韩奇摇头道。
“我喜欢听，你就说说吧。”美枝子说。
“好吧。”韩奇点了点头，“在开明街的街头，树立着一块侵华日军细菌战宁波鼠疫区遗址纪念碑。”
“细菌战宁波鼠疫区？”
“不错，那里正是731部队远征队首次对宁波实施细菌战的地方。1940年，日军飞机在开明街一带投下了染有鼠疫杆菌的麦谷、面粉之类的东西。接着，很多人家都出现了红色的跳蚤，没几天，那片居民区就成了鼠疫横行的人间地狱。”
“好可怕！”
“那时候，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宁波，许多人家都是全家死绝，尸体黑得像烤焦的对虾，真是惨绝人寰。我邻居家的大爷一家在一夜之间就死了五口人啊。”
“真是可怜！”美枝子叹道。
“美枝子，你不知道，这才只是开始。中国江南本是片富饶之地，可后来的几年里都在蒙受着细菌战带来的巨大灾难。除了宁波以外，浙江的绍兴、金华、温州、衢州、台州，湖南常德，江西的玉山、上饶等地，甚至山东省，都遭到了细菌战的攻击。”韩奇顿了顿，继续说道，“特别是1942年6月到7月间以金华为中心的浙赣细菌战，731远征队在浙江农村里疯狂散播霍乱、伤寒、鼠疫、炭疽等细菌，这些地区尸鸿遍野，其荼毒直到今天都没有完全消除。当地很多老人一辈子都在忍受细菌战留给他们的病痛，我外公就是其中一个。”
“你外公？”美枝子吃惊地看着他。
韩奇点点头说：“不错，小时候，当外公第一次对我挽起裤腿露出那双脚时，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那是一只怎样的脚啊！它已经严重变了形，松树干似的结满黑硬痂的小腿上，留着两个深深的窟窿，就像两只被挖掉眼球的大眼窝。可那时我并不知道外公生这种怪病的原因，直到读高中时，从报纸上看到有关细菌战调查的报告，而我外公的老家正是在报道中写的那片区域内，这才明白，有可能外公就是一个细菌战受害者。”
“但烂脚也有很多种原因的，比如糖尿病、静脉曲张等等，你问过他发病的过程吗？”
“问了，得到了很明确的证实。外公告诉我，当年他还是个九岁大的小孩子，那天村子里突然来了一队鬼子兵，也不知他们搞了什么鬼。这些鬼子走后，村里人就陆陆续续生起病来。脚上手上都起了水泡，痛痒难熬，抓破了后，就开始烂，一直烂到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很多人就这样被烂脚病折磨死了，我的外太公外太婆便是死在这场灾难里，外公从此成了孤儿，到处流浪，一边还受着烂脚的折磨，直到中国解放后才得到安置。后来经过医学专家的检查，也证明是炭疽菌留下的病害。”韩奇想起困扰外公一生的烂脚病，心里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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