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满堂文官一片惊恐叫声中,萧策玄铁战甲长刀拄地,拱手一礼,声音却是冷如寒冰:“请明王移驾安丰。”
只这一件事,就足以让“萧策”二字在颍州军与新建的毫州宋廷掷地有声。只不过在宋廷“萧策”二字是被骂得掷地有声,而颍州军中却是萧策一道将令掷地有声。
且不说被迫拖家带口搬往安丰的文臣们如何在明王面前咒骂萧策,被沈浣剿杀了尽十万人马的答失八鲁,一进毫州,但见严冬之中城池萧萧,举目而望连鬼影都不见一只,更不用提空空如野的粮仓,当下怒火上涌,只恨不得把沈浣挖出来再鞭尸一遍。
沈浣出兵皇集之前,他与萧策便都想得极是清楚。隆冬之际,元军千里南下,已是兵困马乏。何况一百万人,便是被沈浣在皇集剿灭十万,仍有九十万大军,供给十分艰难,便是得了毫州,若无粮草,也难久持,只有撤军,无甚好处。
果然这一次三军挂白,答失八鲁也以为沈浣已死,数次欲趁势重创颍州军,再下安丰。未承想先后三次突袭,都被颍州军挡了下来。守着毫州一座空城,遥望安丰,答失八鲁恨得双眼冒火,几欲将颍州军前萧策这个临时“借”来主帅咬死,以泄心头之恨。
而前日夜里前线探马忽然来报,颍州三军寨门大开,灯火通明,随即后军便有骚乱喧哗声传出,不知出了何事。
答失八鲁虽不知出了何事,却不愿错过时机,当下登台点将,南下汾川,兵临安丰。
萧策早在三更半夜大张旗鼓在安丰行营中连夜升帐之时,就算好了这一步,趁着答失八鲁兵出毫州之时,假作迎敌,实际暗中派了蕲黄军三万人和同沈浣手下三万颍州军,绕过毫州袭取柘城,切断了元军供给的主要粮道。
这一招实在狠厉,一夜之间,如何填住九十万张要吃饭的嘴,便牢牢套住了答失八鲁的全部精力,再无力考虑连下安丰一事。而也幸得如此,颍州军终于得了空档休养生息,沈浣更是极是难得的,在白日忙完军务以后,到了晚上可以有些空闲时间休养。
而这些日子,一到晚饭以后,总有这样对话。
沈浣皱眉,看着自己寝帐外的侍卫,“阿瑜呢?”
侍卫见得元帅皱眉,心下打突,连忙道:“夫人去了伙房。”
伙房,伙头军恭敬道:“夫人去了医帐。”
医帐,医官战战兢兢:“夫人方才在帐门口和戴中军说话来着……”
仓房,戴思秦拍拍脑袋:“瑜夫人寻萧帅去了。”
大帐,萧策挑眉:“阿瑜?去看罗鸿了吧?”
罗鸿寝帐,罗鸿不安抓头:“阿瑜?啊不,夫人!夫人……?刚刚骂了我一顿,气走了,好像往元帅您的寝帐去了。”
寝帐门口,本来吓得脸色泛白的侍卫见了沈浣回来,脸色瞬间变成青黑了,哆哆嗦嗦道:“夫人……夫人刚刚……来了一次……命、命小人……转告……转告元帅……”
沈浣双手横抱,皱眉道:“夫人说什么?”
侍卫在迅速衡量了得罪元帅与得罪夫人哪一样自己会死得比较惨以后,心一横牙一咬眼一闭,暗念一声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观音菩萨保佑,猛吸一口气,口吐连珠一般:“夫人说混账王八羔子该找谁,找谁去!”
侍卫的判断相当精准。沈浣心中长叹一声,长久以来的经验,对于阿瑜的忌惮,以及趋利避害的本能,使得她一个字没说,自觉的认了这“混账王八羔子”。但是是她找该找之人,还是该找之人找她,却是难讲。
虽是难讲,结局却无不同。营北校场之后,是一片池塘,此时水已结冰,塘西横卧几根粗壮枯木。此处时颍州行营外侧,日落以后没有操练,很是寂静。
俞莲舟这段时间常于此处练功。沈浣先前身体不佳,这几日气色见好,便也逐渐恢复练功时辰,有俞莲舟在旁偶尔出言指点一二,倒也颇有进益。
这夜沈浣以枪法与俞莲舟拆招,一套枪法拆罢,两人皆恐她背后伤口复发,便收了兵刃,随意坐在枯木之上休息。此时恰逢月色东升,映在结了冰的池塘之上,澄澈如水。沈浣看着,心中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了上来,只觉心中空落落的带着无端的失落,思念起幼时百泉轩中的日子。时光一去不返,幼年时分安然无忧不知世事的时光,自八岁年,便不再复。
怔愣良久,她微微一叹:“都说是‘千里共婵娟’,可这么些年,我走过这么多地方,却看不到当初年幼时在百泉轩里看到的月色了。”
俞莲舟侧头看她,见她罕见的有些失落,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低声道:“是你心中再不似当年年幼时分了。”
沈浣一愣,微微苦笑:“只怕如此。”说着有些黯然,轻声道:“这么些年,我惦念的,其实不过是想给阿竹和自己一个故园。只是如今看来,便是真有一日能克复中原,这故园。许是也不在是当初记忆中的那一个了。”
俞莲舟不语。
沈浣的失落他隐隐了解,岁月如水世事如棋,皆是无可追无可还。无论谁人,都追不回那些如斯逝者。沈浣幼逢家变背井离乡,这十多年来又是转战四方、奔波动荡,心中最念的就是幼年时分记忆中的宁静月色,只却怕是终究再难以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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