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生刚出门，守传达室的老倌子就把客人带进房间里来了。罗富庭一看，一位是乡党委的马秘书，一位是县委政策落实办的副主任，两个他都认识。记得宣布他解职，通知他受到留党察看的处分和撤销处分，都是这位马秘书，这次的任命通知单，也是他送来的。每次重大的事情，都由他出面，他想这次他亲自到来，又不会是一件小事，何况跟了一位县委的中层干部，该不是跟自己有关系吧？是不是县委副书记发现他的职务安排太低了，通知政策办，要他们重新处理这件事，前来征求他的意见？他跟两个人握手，心里是兴奋的，一下子涌出了很多想法。谁知马秘书一开口，把他的想象变成了泡影。马秘书笑吟吟地将他们的来意向他介绍了，他对他说道：“有位在黄芦荡生活了三十年的老同志反映，县农科所的一个技术员，一九五七年被划做右派，后来被送到芦苇场监督劳动，‘文化大革命’运动期间死了，他有个女儿在柳林大队，如今政策落实办想调查清楚，这个女伢儿的近况怎么样？需要给予哪些帮助？”罗富庭听到他们的到来与自己无关，态度马上冷淡多了，听完马秘书的介绍，他便慢条斯理地说道：“女伢儿姓甚名谁，你们不说清楚，叫我怎么好提供情况？”县委落实政策办的副主任笑道：“我们也只听说那个技术员的女儿迁移到你们这个垸子，她叫什么名字，我们也不清楚，因为你是柳林大垸的老干部，特地跑来问问你，晓不晓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罗富庭哈哈大笑道：“偌大一个柳林垸，人口大几千，你们连姓名也提供不出来，叫我怎么去猜？”马秘书笑道：“有一条线索，她老家在杨林嘴，是大跃进后过苦日子那会儿迁来的。我有一个印象，那年杨林嘴饿死不少人，有个女伢儿，没了父母，饿成皮包骨，由她姨妈收养，她那姨妈住在你们大队。”经马秘书一点拨，罗富庭立刻想起来了，他脱口而出：“这女伢儿叫柳枝儿，她姑妈是地主分子，因是姨妈一手带大的，也成了地富子弟。”落实办的副主任一听拍手笑道：“情况跟我们了解的符合！我们到杨林嘴问过那里的人，也这样说。她爹划成右派后，她娘不肯离婚，也遣送回乡了，带着女儿，靠挣工分过活；闹饥荒那会，她把食物给女儿吃，自己啃糠粑，咽荠菜，后来连糠粑、荠菜也没有了，只好到明山头挖观音土，得了鼓胀病，死了。柳林垸的姨妈过来埋人，看见女伢也快死了，没人管，就把她带过来了，这个女伢儿可能就是那个技术员的女儿。如今技术员虽然死了，根据政策精神，应当对他的问题重新调查处理，如果是错划，应当平反，对他的遗属也应妥善安排。”罗富庭做过多年大队支书，他懂得干部管理的规则，便不无讽刺意味地说道：“这个技术员原属县农科所，那里有他的档案，为什么不根据他的档案查找，还要绕这样大一个圈子？”县政策落实办的人苦笑道：“县农科所的档案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抢出来，烧掉了，后来连单位也撤销了，人员散到四面八方，前年恢复以后，领导班子里没有一个老人，谁也不晓得这个单位还有个右派没有落实政策，如果不是你们为落实股票问题到黄芦荡寻人，还不晓得哪年哪月能反映上来。芦苇场的领导班子出了问题，县委派出工作组下去进行整顿，发现场里有个老学究，是位老革命，他晓得这个技术员的经历，便把他的情况反映了。”罗富庭一听，才晓得原来又是杨青林的一项德政，他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不再作声了。因为已经在罗富庭这里问到那位右派的女儿叫柳枝儿，便知道罗富庭已有两年没有探柳林大队的事了，也不再问下去了，他们立刻向他告辞，离开仓库找陈良桂去了。
罗富庭等他们走出门外好远，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大声骂道：“见鬼，替杨青林帮了一次忙！”他复职以后，看望的人多起来了，消息又灵通了，他知道供销社在落实股权，因为自己也有份，心中不免一喜，但经过杨青林发挥，他们为寻找失踪多年的俞友恭，揭开了芦苇场的盖子。这个该死的杨青林，不论是到哪里，哪里不得安宁，芦苇场远离柳林垸，跟你有什么相干，硬要把人家的饭碗端掉，这又是何苦？他认识那个场长，沅江人，长得膀大腰粗，满脸络腮胡子，是个很讲义气的角色，他在芦苇荡里威信很高，在县里的人缘也很好，不想一下子给杨青林扳倒了！听说杨青林抓住他的辫子，打报告到县委，县里派出工作组，对场长实施隔离审查。据县落实政策办副主任刚才介绍，农科所的技术员的事，也是这次发现的。它关联到一家人的命运，最让人心动，柳枝儿的找到，会在杨青林的荣誉史上又添上一笔。
由寻找到技术员的女儿罗富庭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自从罗富庭从支书的位子摔下来后，女儿罗彩元也出走了。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因为自己的失算，使她上了骗子的当，做不起人，连柳林垸也不敢回来了。他平时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像刀割似的痛。他罗富庭不是一块稀泥巴，从清匪反霸减租退押那会儿起，他便走在别人头前，风风雨雨几十年，最后落到这样一个下场，连自己的女儿也庇护不了，使她落不得屋，他实在不心甘！好了，老资格起了作用，从前的老朋友起了作用，老上级起了作用，县委副书记梁果夫开了口，在大会上公开提名，又把他解脱出来，发挥潜力，重新作了安排。现在的工作很好，虽然职位不高，却也不低，与大队支部书记同一级，而且清闲多了，加上柜子里有钱，库房里有物资，只要能安安稳稳做下去，可以舒舒服服地安度晚年。不过上任伊始又遇到了挑战，杨青林带领工作组进驻了柳林镇供销社。仓库与镇社是平级的，不归他们管辖，但与他们往来密切，柳林镇供销社的货物进出，大都经过仓库。杨青林既然已经对柳林镇供销社发生了兴趣，难保不对仓库产生兴趣。刘斌的货物由供销社转存在仓库里，成了他一块心病，因为他非常了解王桂生，知道他精明干练，对刘斌忠心耿耿，不会出什么意外，但是他的职位不高，不能成为挡风的墙。听到杨青林要来的风声，王桂生便把货物转移到仓库里来了，他本不想接受，但听王桂生说，在起用自己之前，刘斌做了手脚，加上他早知道刘斌收留了他的女儿，还替她解决户口和干籍，提升为驻长办事处副主任，碍于情面，拒绝接收的话说不出口，但收留这批货以后，他时刻都在琢磨如何尽快把它们弄走。刚才听王桂生叙说，他又吃了败仗，连个理事也没捞到手，可见他的能力不行，无法再打掩护。如今刘丽君在杨青林支持下掌了供销社大权，她的耳朵很尖，加上还有一对精灵似鬼的副手俞春生与朱利生，能够保证他们不探出蛛丝马迹吗？在送走马秘书一行以后，罗富庭为促成了杨青林另一项德政而懊恼，却使他更加强了警惕性，必须迅速处理好那批货物。他坐在桌旁左思右想，最后打定了一个主意，马上亲自到长沙去一趟，这样可以一举两得，一则看看自己的女儿，已经有两年没有看见她了，不晓得她过得怎么样，终身大事有没有一点眉目？再则听王桂生说，刘斌近来为招商引资的事，在长沙的日子多，可以亲自见到他，跟他面商处理这批货物的事。他又恢复了过去的作风，主意打定以后，说干就干，不再犹豫，马上召开了职工会，宣布自己要出差，指定对自己很恭敬的总务临时负责，并且重申，一切货物的出进，必须向他电话请示，有的还得等他回来亲自处理。至于家里的事倒没有什么可记挂的，家中别无他人，新分配的宿舍，锁好就是，高台阶上的房子，有住在隔壁的曹柏枝照料。事不宜迟，这天中午，他便搭上安乡至长沙的班船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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