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走出冷满爹家，赶回柳林镇，她摸黑穿过大垸，虽然对这里的路径很熟悉，还是走错了路。湖边的土地平坦广阔，没有山丘，也没有洼池，除了一色的杨柳树丛，很少有显著的标志，走着走着，她就偏离大堤方向好远了。幸亏记得原来的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罗富庭的房屋，他的房子建筑在宽大的安全台子上，附近有座小学。小学校原是地主虢舜卿家的祠堂，屋角翘起，风火墙耸立，特别引人注目。王玲在黑暗中能识别出这片房屋的样子。为了打通关节到城里去，她曾多次到这里来找罗富庭，她还送过他女儿一块上海牌手表。当她走过罗富庭的高台阶房屋，便知道如何抄近路上堤埂，上了堤岸，一条大路直达镇头。王玲走进镇子，已经深夜两点了，柳林大饭店的门关了，叫了半天，才把门叫开。守门房的老倌子有点古板，他看见这个年轻妖艳的女子深更半夜才归来，便有点诧异，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了她几眼。王玲不计较这类表情，笃笃笃笃，一阵高跟皮鞋的响声把她送到楼上的客房里。
由于睡得太晚，早晨起床很晏，等她梳洗完毕来到餐厅，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用屏风隔开的桌子旁还坐着一个老倌子，一个人在慢慢地咀嚼。餐厅服务员过来对王玲说：“对不起，开餐的时间已经过了。”王玲枯起眉毛，指着屏风后的那个人说道：“那里不是还有人吃吗？”服务员道：“那是长沙来的一位教授，昨晚整理资料熬到深夜，起身晏了，这份早餐是特地替他留下的。”王玲生气地说道：“我也因事睡迟了，为什么不替我留饭？”服务员不服气，咧了咧嘴笑道：“替老教授留餐预先打了招呼，你没有通知餐厅，我们怎么知道要替你留餐？”其实守门房的老倌子早把王玲深夜归店的事给大家通报了。据老倌子分析，这个女子妖妖娆娆，转钟两点才归屋，肯定不是个正经角色。王玲正待发作，忽听见屏风后面那人喊服务员。服务员过去了，不一会儿，又打转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她对王玲笑道：“请到里面去坐，我替你拿套碗筷来。”王玲坚持要在餐厅吃饭，是怕在街上饮食店传染了乙型肝炎。当她走到屏风后面，才知道坐在那里的是吴敬恒，她在宋明的房里跟他见过面。吴敬恒看见王玲，连忙打招呼，他指着身旁一把椅子，笑道：“请坐。包子有肉馅的、盐菜的，还很热。”王玲看见桌上的包子很多，再有两个大汉也吃不完，想到刚才服务员的那种态度，心里不禁有气，她想服务员是狗眼睛，看不起没有地位的人。因为有这种想法，她便故意装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不去搭理那个老倌子，只顾伸手去拿肉包子。
吴教授抬头望了望这位妖冶的女子，只见她面若冰霜，一副不屑搭理他的样子，他也便不再作声，依旧默默地吃着早点。
服务员给王玲端来了一钵稀饭，还有一碟花生米，一碟松花蛋，一碟榨菜炒肉丝。跟着服务员进来的还有两名干部，一胖一瘦，他们走到老教授跟前，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王玲认识其中的一个，胖胖的，是公社的马秘书，她办理回城手续是经他盖章的。另一个高大瘦削，听马秘书向老教授介绍，是乡党委书记杨青林。
杨青林被判处无期徒刑那年，她还没有来柳林大垸，当他平反出狱的时候，她又已经离开柳林大垸回城去了，因此，王玲不认识杨青林。不过因为他的案件在全县闻名，她在这里插队落户时就听到过一些，从当时冷满爹父女嘴上听来，似乎他遭受了冤枉。这次她来柳林镇，一路上也听到许多人在议论他，不过这些人都没有谈他的过去，说的是他担任公社书记以后的种种作为，听到的大都是夸奖的话。由于他的敏锐，柳林大垸最早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最先有了饱饭吃。这时她不禁抬头向他望了望，只见他的样子比较显老，头发被帽子遮盖了，鬓角已成了白色，下颏像涂了一层霜，颧骨变得很突出，面部轮廓有棱有角，表情看上去很严厉，不过他的眼睛是柔和的，说话的声音也细声细气。
老教授已经吃过了饭，正在用手巾擦着自己的嘴唇。杨青林笑着抱歉说：“这几天忙着召开专业户、重点户代表大会，没有来陪你老人家。”老教授连忙起身跟他握手，一边笑着一边点头道：“很好很好！有马秘书陪着，已经不敢当了，如何还敢启动杨乡长，再耽误你的宝贵时间。”老教授一再表示不要他陪同，最后还是决定由杨青林陪着参观几个专业户子。杨青林笑着对吴敬恒说：“冷满爹的鱼鳖混养成功以后，又有许多专业户向他学习，他们办起了鱼鳖混养池，把冷满爹的经验推广开去，如果按照这种速度发展，到今年年底就可以达到年产两万斤鳖肉。”听见杨青林说到推广冷满爹的经验，准备继续发展鱼鳖混养事业，王玲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她觉得宋明对待自己的态度时冷时热，一半是因为恋着春妹子，一半是因为喜欢在鱼鳖混养池旁的工作。这时她便冲口而出道：“港商给外贸局打来电话，发现滨湖的甲鱼身上有寄生虫，准备取消那些订货！”王玲的话使杨青林很吃惊，近来他最关心的是打开外贸出口的路子，刚刚有了眉目，不料有这种变故发生。他忙转脸向王玲问道：“请问你是……？”马秘书的脑子像一本记事簿，他记得王玲的名字，连忙向他介绍道：“王玲同志。原来在柳林大队插队落户，现在在地区外贸局工作。”为了增强自己说话的说服力，王玲又自我介绍道：“我每年到广州参加两次交易会，外贸市场的情况比较熟悉。”杨青林用那熠熠的目光扫射王玲的面孔。王玲的面容很娇艳，却有着太多人工雕饰的痕迹。他想从她的脸上探测出这话的可靠性，他看到她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说谎话，也不像是开玩笑，他的心里不禁一沉，两道浓眉像吊上一把锁，他仔细推敲着，琢磨着，忘记了身旁尊贵的客人。吴敬恒已起身欲回房间去休息，杨青林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对于杨青林来说，这确是一件大事情！自从冷满爹的混养池建立以后，他就下了决心，要与外贸系统加强联系，打开一条甲鱼外销的路子，如果这条路子能够打开，就为资金积累创造了一个有利的条件。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以后，家家都有饱饭吃，也有了零花钱，个别户子在万元以上，已经在盖新屋了，但从整个柳林大垸看来，还是很贫穷的，还需要大搞基本建设，加快致富的步伐，而要达到这样的目的，需要一笔很大的资金，特别是外汇。如果能弄到外汇，就能购买进口的食品加工机械，创办食品加工厂，那样一来，他的那些宏大的计划就能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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