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槐香带领民兵追到湖边，只见柳林生产队带来的两只船，加上杨青林刚才驾过来的那只船，一共三只船，载着二十来人，正呈一字长蛇地朝大垸方向驰去。卜槐香站在岸上扯起喉咙喊，船上的人只作没听见，卜槐香感到没有办法。这时张文榜也赶过来了，张文榜道：“驾个划子去追，务必把他们追回来！”这样，卜槐香就在岸边寻了一只小双飞燕，带着两个基干民兵，各操了支三八式步枪，从湖里赶上来了。
民兵使劲挥动着双桨，双飞燕的速度很快，但是还赶不上前面船只的速度，因为前面船上的人多，几个人合力一划，船像箭似的向前飞去，眼看追不上了。卜槐香一急，就把肩上的那支三八式步枪取下来，朝前伸出，大声叫道：“前面的船再不停桨，我就要开枪了！”也许因为前面的船距离太远，听不到喊声，也许虽然听到了卜槐香的喊声，但他们故意装着听不见。卜槐香见前面的船上一点反应也没有，那最后一只船上站在后艄荡桨的，好像是一个女的，只见她不但没有停住手，反而把划桨的动作加快了。卜槐香看到这情形，火了，他那一股特有的牛劲儿又上来了，他把枪筒对准天空，砰砰砰连开了三枪。这三枪的作用蛮大，前面那只船上的人听到枪声，马上停止了荡桨的动作，两只船停在那里不动了。开头听见卜槐香的喊声，杨青林回头一望，只见他带着两个民兵驾了一只双飞燕追上来了，杨青林便叫大家把桨停下来，等他上来看有什么话说，但是大家都不肯停桨，刘丽君手上的木桨挥动得更快。这时又听见后面的喊声和枪声，杨青林又叫大家把桨停下。坐在前面那只船上的朱四爹也说：“卜槐香这伢子是个犟脾气，莫要惹得他真的对着船打起枪来，万一伤着人不是好耍的！”这样，大家才把桨停了下来，不一会，双飞燕追上来了。
双飞燕由两个民兵驾着，卜槐香威风凛凛横拿着三八枪，站在船头。他准备一俟双飞燕靠近那些船，便飞快跳过去，把他们臭骂一顿，然后押着几只船返回工地。他心里早在盘算着，近来民工们情绪不稳，再发生这类逃跑的事情，对民工们的情绪影响更大。他准备请示公社党委，好好把这事件处理一下，对于带头逃跑的人，甚至可以发动全体民工批判一下子。但是当双飞燕驶近那两只船时，他一眼便看清那站在最近一只船上使劲划桨的女社员是刘丽君，是自己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捆了她一索子的过去的未婚妻。他一看见她，不知为什么，便再没有刚才那股子勇气了。他把枪放下，嘴里也停止了喊叫，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呆呆地站在那里。前面一只船上也站起来一个人，卜槐香一看也认得，是自己从前的顶头上司，公社党委副书记杨青林，在他担任党委副书记之前，曾担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民兵营长，长期直接领导过他的工作。这个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县里当时决定要将他逮捕，也是自己奉命带着民兵去抓他的，对这位老同学，而且又是从小就相好的朋友，他一点情面也没讲，他当时认为，这是民兵连长应尽的责任，如果不执行上级的命令，还算得什么民兵？那天大家还碍着情面不肯动手，他却带头亲自动手，把杨青林捆起送到了公社办公处。自从做过这两件事，他便常常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有点后悔。刘丽君的遭遇不用说了，自打刘大爹含冤死去，便孤苦无靠，依靠年老的孙裁缝过日子，后来竟做了他的堂客。她现在的寡居生活，他也早听说过了。杨青林的释放，他是昨日才听到的。今日一见，才知八年的囚徒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那满头花白的头发，那布满皱纹的瘦削的脸颊，哪里还有点原来的英俊样子！因此当双飞燕靠近两只船，荡桨的民兵伸手将其中一只扯住，好让这边船上的人跳过去，过了好久，还不见卜槐香跳过去，民兵只得将手从船边抽开，两只船和双飞燕分开了一段距离。卜槐香不好意思望杨青林，更不好意思望刘丽君，他只拿眼扫了一下那两只船上的民工，只见那些相当熟识的面孔，都用一种敌意的眼光望着他。几十天的艰苦劳动，已经把他们拖垮了，把原来就很瘦削的脸颊，变得更加瘦削了。有的人脸上，还显出菜黄色，这种面色只有在吃糠菜的三年困难时期看见过，那是一九六一年前后的事，不想这种情形又在今天出现！
荡桨的民兵见连长呆呆地站在双飞燕上，既不过那只船上去，又不作声，便问了一声：“是不是押着他们走，把他们赶回工地去？”
“不，打转！”卜槐香回过头来，粗声粗气地对那两个荡桨的民兵吩咐道。
“难道就让他们回垸里去？”荡桨的民兵更加疑惑不解了。
“这是公社领导的事，我们管不着！”卜槐香只这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他从船头走下来，坐到了船舱里的横木上。
后艄的民兵不敢再问，跟随民兵连长出来执勤，当然只能听从民兵连长的指挥。他们把木桨一推，双飞燕便离开那两只船好远了，他们又荡了几下，小船早掉转了头，依旧回工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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