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林昨晚虽然睡得很迟，但是今天却起得很早，他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隔壁来找朱利生。这时天刚麻麻亮，朱利生没有起床，他堂客青妹子起来了，正坐在阶基上用一把牛骨头梳子在梳头发。青妹子一见杨青林，忙站起来道：“青林哥，起得真早啊，你来找利生吧？这个懒鬼，如今还赖在床上，没有起身。”这样她便扯起喉咙大声叫，“利生利生，青林哥来了！”朱利生在屋里应了一声，过了一会，披着一件棉袄出来了。他昨天跟卜桂香进城，跑了一整天，累了，所以一直困到现在。这时他笑道：“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刚接事，你就让我困不成早觉。这样早过来，有什么事？”杨青林道：“到你屋里说。”两人一齐走进堂屋里。杨青林在一条板凳上坐好，笑道：“找你这位财政大臣，没有别的事，只想摸摸生产队到底还有哪些家当？”朱利生听他这样一说，不禁哑然失笑，他道：“俗话说得好，叫花子屋里起火，没有什么烧的。如今我们队上也是这样，除了有几个人，别的什么也没有了，今年春上不想点办法，大家到外面去搞点吃的，恐怕又会像三年困难时期那样，有人要得水肿病！”杨青林道：“队上的储备粮和公积金呢？”朱利生道：“去年年终分配以后，本来还剩下十多石储备粮、三百元公积金，但是上月公社下令在烂泥湖挖河道，要各生产队出民工，都自带口粮，自己搭工棚，这样一来，钱粮都用光了。”杨青林道：“社员的口粮一般都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朱利生道：“不一样，去年工分做得多的，情况好一点，可是去年全队粮食歉收，县里虚报了产量，征收数字还增加了，每户分的粮食就少了。像我大哥屋里，人口多，又都是能够吃的，现在已经拌一半糠菜了，就是这样，也糊不上半个月。连队长卜桂香家堂客也在喊刮得米桶响了！”杨青林听完这话，不禁垂下头来，他感到问题很严重。过了一阵子，他又问道：“眼前这样个大问题，你们队长想过什么办法没有？”朱利生道：“他有什么办法？他只想卸掉这个差使，到外地去，昨天我跟他跑了一天，就是想回农科所去，没想到农科所不收，还叫我们带回一封信给罗支书，让他狠狠训斥了我们一通。”杨青林道：“本来也不应该走，队上这样多的人没有饭吃，你们走了，怎么办？”朱利生道：“我们在这里又有什么办法？要是有办法，卜桂香也不会想到把满崽送去给别人了！”杨青林还不知这是一回什么事，朱利生便把昨天卜桂香想把牛牛送给他大哥做崽的事说了一遍，听过朱利生的叙述，杨青林觉得卜桂香也实在可怜。他想生产队长都这样困难，别的社员情况更可想而知，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了。他让朱利生把去年的账目给他算了算，又请他带他到保管室看看，打开保管室的门一看，果然，和朱利生所说的一样，生产队的家当，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空空如也。保管室面前有一块大晒坪，收获季节，全队的粮食都在这里晒、车、过秤，那时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如今一片精光，空空荡荡，只有那靠边的地方，堆着两大堆稻草。据朱利生说，那两堆稻草，也还是属于社员私人的。
杨青林离开朱利生家，便往生产队长卜桂香家走来。卜桂香不在家，昨日两斤湘莲子卖了好价钱，这事提醒了他，回来后他和堂客端姑娘商量好了，把家里留的几斤苎麻拿到供销社去卖，卖得一点钱，连同那两斤湘莲的钱一起，拿到乡里去收购湘莲，他想收到湘莲后便提到城里去卖，这时他到供销社卖苎麻还没有回来。
端姑娘没有将卜桂香出去的真情告诉杨青林，她只对杨青林诉了一通苦，她指着正在地上玩泥巴的两个伢伢对杨青林道：“眼下伢儿就没有吃的了，日子怎么过下去？桂香连自己一家的生活也糊不住，怎么能有心思再管队上的事！”端姑娘一边说着话，一边用衣袖子抹眼泪。杨青林看她这可怜的样子，也觉得不好受，他想安慰她几句，又不知打哪儿说起。忽然他想起刘寡妈和娘昨天说的那些话，她们告诉他，这端姑娘还有两门好手艺，她会编芦苇席子，又会制柳条篮子。过去镇子上有个编制品代收点，常常到乡下来收女社员的编制品，每天编制的收入，比在队上出工的收入还大。杨青林记得他被捕以前，还看见刘大爹到乡下收过货。这时他便道：“卜大嫂你不是还有一门编制手艺吗，为什么不继续去做？编制得来的钱，也可以解决家里一些困难嘛。”端姑娘听了这话，不禁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道：“快莫说起这件事，为着收编制品，已经闹出了人命！”杨青林道：“是不是指刘大爹的事？”端姑娘道：“你知道了？那个老倌子好可怜啊！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斗了两天，游了一次堤，气得直吐血，没有几天就死了！他女儿刘丽君本来是和我家叔子卜槐香订过婚的，槐香是民兵连长，为了和她划清界限，解除了和她的婚约。后来她嫁给了我们队上的孙裁缝，孙裁缝去年患病死了。如今刘丽君还住在队上，走上大堤，第一座茅屋子便是她的。为这收编制品的事，刘大爹一家子弄得家破人亡，大家都看到眼里，谁还敢再出头来搞这号事。像我这号会编制的人在社队不少，但都是白学了，过得久了，也都丢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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