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完早饭，罗四便回来了。罗四是罗富庭的亲侄子，是他亲手培养的一个得力的年轻干部，他已经打好了算盘，等他年岁大了，退了休，就让罗四来接他这个支部书记的班。虽然目前罗四还不是共产党员，但他的觉悟程度和工作能力早超过一般党员的水平，要不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当过几天造反派，目前农村整顿组织，暂时不便提出发展，那么罗四的入党手续早就办妥了。
罗四是个瘦高的个子，脸上没有一点肉，但他和叔叔的表情不同，他从不板着面孔，见了人总是一脸的笑。人们觉得罗富庭脾气暴躁，喜欢骂人，但他的喜怒露在外面，容易防备，而他这个侄子却不同，他表面上笑嘻嘻，背地里却名堂很多，他会想出些歪点子，还会借刀杀人，因此，在队里一般人看来，他比他叔叔还厉害，还不好对付。他有个诨名，叫罗四拐子。
罗四拐子一跨进叔叔家堂屋门，便笑嘻嘻地叫道：“叔叔，几个队都通知了！”叔叔问道：“出工的情况呢？”罗四拐子道：“情况还好，大都已经去齐，昨天有两个偷偷跑回来的，今早已派武装民兵押送回去了。只有柳林生产队的队长卜桂香和会计朱利生，今天一黑早就进城去了，据说他们对昨天公社派人收他们的鱼有意见。卜桂香的堂客放出话来说，她家男人不愿干这筐壳子队长了，他们要到农业局去请求复职，仍然当农业工人去！”罗富庭一听，心头火一冒，用手把饭桌子一拍，饭桌子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菜碗，都震得跳了起来。他用那大嗓门吼道：“妈的×，怎么搞的，偏偏在这个时候拆老子的台！”要是从前，对于卜桂香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他会马上把他叫来训一顿，说不定还要把他罚一罚，但是上次打了县商业局长的叔伯兄弟的教训太深，至今还有余悸，他知道卜桂香的大哥是现任水利局副局长，也是不好得罪的，因此对于这个自由散漫的家伙，他也只好暂时忍一忍。罗富庭吩咐道：“那就叫朱长生去开会是吧，他是他们队上的民兵排长。”罗四拐子道：“叔叔你不是不知道，朱长生是个菩萨，什么时候都不开口，叫他去算白搭，再说他现在还在烂泥湖，叫人去喊他也来不及。”罗富庭想了想道：“那就算了，到公社汇报时，你就代他们说几句，说他们队上的干部今天进城运化肥去了，一时赶不回来，你就替他们报个到。”罗四拐子忙点点头，对于叔叔的意见，他完全明白了，就是叔叔不这样吩咐，到时候他也会知道这样应付的。他停了一停，又向叔叔报告了一个重要的消息。他道：“叔叔，我到朱利生家里叫人，见到杨青林，他昨天被释放回家了。”罗富庭听到这话后张开嘴巴半天合不拢来，他问：“怎么搞的，我们一点消息也没有听到，他是不是私自跑出来的？”罗四拐子道：“他手里有张劳改队的释放证明，见我是大队文书，还拿给我看了，叫我先向你汇个报，他说等你晚上有空时再来看你。”对于杨青林的回来，罗富庭是不高兴的。他倒不是和杨青林没有交情，他和杨青林都是“土改”时的积极分子，他是农会主席，杨青林是儿童团长，他几乎是看着杨青林长大的。但是杨青林思想敏锐，干工作有魄力，往后提升得很快。“文化大革命”以前，当罗富庭还在大队支书这个座位上，杨青林就已经提拔到公社当副主任了。不过他这个副主任并不得意，因为头上的主任张文榜压着他，两个人的思想作风和工作方法不一样，在一起工作常闹别扭，有时还死顶牛。“文化大革命”开始，罗富庭就比较乖巧，他没有再出头露面，只叫罗四拐子参加了造反派，在大队成立了一个战斗队，出面开了两场斗争会，他们还把罗富庭叫出来骂了几句。后来战斗队把矛头指向下面，全大队的“五类分子”成了主要对象，武斗盛行的时候，还打死了两个老地主。直到后来公社把副主任杨青林端了出来，他们的斗争矛头才转到当权派头上来。杨青林是柳林生产大队的人，由罗富庭出点子，罗四拐子执行，把他揪回本大队斗了两场。罗富庭有条不成文的经验，解放以来，搞了这样多运动，每次运动都要搞百分之五，那么，一个单位或地区不搞出几个人是不行的，这样那就看谁先动手了，先下手的为强，把别人端出来，凑齐了百分之五，自己不就可以过关了吗？因此他布置罗四拐子把大队的批斗会搞得轰轰烈烈，杨青林的罪行，也补充揭发了许多条。在全公社公审大会上，罗富庭虽然已经解放，但他还没有资格发言，他叫罗四拐子代表大队到台上发了一次言，在发言中以全大队几千个贫下中农的名义要求给予现行反革命分子杨青林最严厉的处置，那就是说，要执行枪决。现在听说杨青林提前释放回家了，他心里便添了一块心病。他不知道杨青林这次回家，是根据表现适当减刑呢，还是全部平反？如果是全部平反，那就糟了，他就会恢复党籍，继续出任本公社的副主任，这样，自己今后就得在他手下工作了。“文化大革命”中自己虽然没有跟他展开面对面的斗争，但是罗四拐子是他的亲侄子，罗四拐子的一切行为，都和他有关联，谁也不能担保今后他不会寻自己的岔子，因为据他自己的经验，碰到这种情况，是不会不送小鞋子穿的。想到这里，一早晨的不高兴，就更加厉害了。他吩咐罗四拐子道：“四伢子，你去打听打听，杨青林这次回来，是留了尾巴，还是全部平反，如果是全部平反，我得去看看他，说不定还要召集社员开个欢迎会。”罗四拐子道：“你老人家先别忙着去看他，如果他的事情还没有了结，不就降低了我们的身份，不如先去看看公社的态度怎么样？公社是什么态度，我们就采取什么态度。这次去公社开会，见了张书记，你老人家不如问问他，看他是个什么调子？不过我刚才见他那样子，并不神气，不像是个全部平反的样子，关了这么些年，头发都白了，老了好多！”罗富庭这才稍稍放了点心。他又问：“小学校的事办得怎样了？”罗四拐子知道他指的是把堂妹罗彩元安排到小学校当民办老师的事。堂妹罗彩元初中毕业以后，留在家里，想了几次办法，都没有能够出去。一次是招收工农兵学员，他们大队只分配了一个工科大学生名额，她文化水平太低，没有评选上去；一次是部队招电信兵，体检时发现是平脚板，也没有录取，这样就只剩下一条路，在大队搞个民办职务。搞会计她不会打算盘，搞赤脚医生，她怕走夜路，又最怕看见打针，因此都搞不成。她倒看中了一个职位，那就是民办教师，她看见表姐李小娟在小学教书，很少脱鞋袜，倒蛮轻松，她便吵着爹爹把自己安排到学校里去，学校离家近，跨过门槛就到了，还可以照料家里。罗富庭一想也好，便叫罗四拐子办理这件事。罗四拐子一着手办这事，便发现有麻烦，因为县文教局规定的学校民办教师的名额已经满了，要再安排人进去，得把原来的教师减少一个，他想来想去，觉得现有老师有个叫林庚生的老教师可以劝退，因为那个老倌子虽然写得一手好字，但年岁不小了，解放前又参加过圈子会，有点历史问题，他的儿女都大了，让他回家，也有人养活。这样罗四拐子找他谈了一次话，谁知找他一谈，碰了一鼻子灰，他说他不愿回家吃白饭，现在身板子结实，在新的长征路上还可以为人民服务。罗四拐子劝说了好久，他也不听，罗四拐子便只好拿出他那支撒手锏来，指出他有严重历史问题，不符合人民教师条例。谁知这位老教师天天看报，懂得打倒“四人帮”后，中央的政策变了，他的问题是一般历史问题，不影响他继续留在本岗位上工作。这样一来，就顶了牛，老教师坚决不肯回家，罗四拐子也没有办法，只好瞒着文教局，把学校的教师名额增加了一个，将堂妹罗彩元补充进去。现在罗四拐子把办理这件事的经过详细向老叔做了汇报，老叔一想，也只有这样办，不过他嘱咐侄儿在文教专干那里再做点手脚，请他向文教局打个报告，给学校增加一个教师名额，有了文教局的批文，便算过了明路，以后人家也不敢讲什么闲话。罗四拐子一听，觉得老叔到底有经验，想得周到，忙点点头，答应马上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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